如果不是20年前那次改变了我命运的高考,我恐怕会埋怨父亲一辈子。因为他的“历史”不清白,做梦都想读书的我,少年时代痛失了升高中的机会,青年时代与推荐上大学永远无缘。
好不容易盼到1977年恢复高考,但万万没想到政策拒我于千里之外:初中学历的没有报考资格!我心如死灰,埋头在一所中学代课,不再做高考的梦。
次年仲夏的一个清晨,在附近小学任教的父亲忽然来到中学,“咚咚咚”叩开了我卧室的门,他扬着手里的报纸,一脸的激动,说:“孩子,现在看你的了!”我摸不着头脑,接过那张报一瞧,心不禁突突狂跳。高考政策居然放宽:相当于高中文化程度的人可以报考!我惊喜得几乎有些眩晕,脑海中盘旋着李白“我辈岂是蓬蒿人”的诗句。又雪崩似的感到心虚,这“绿灯”毕竟对我亮得太晚!离考期只有个把月时间,临阵磨枪,我哪有把握?……“考!怕什么?求不着官秀才在!等明年?你晓得明年又是个什么政策?”父亲目光殷殷的,他的话给了我几分自信,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报名手续是父亲当天替我去办的,据说那天报名截止,他跑大队,奔公社,整整忙了一个上午。把我“逼上梁山”后,父亲当起了“后勤部长”,每每利用午睡时间回家,为我炖来鸽子汤补脑。因我患着顽固性神经衰弱,稍一用脑,就头晕得受不了。母亲是个佛教徒,绝不杀生的,买鸽(据母亲说,为了省钱买鸽子,父亲那一段改抽最劣质的香烟),杀鸽,拔毛,炖汤,全是没做惯家务的父亲一手操办。家中离两所学校各有好几里路,父亲日复一日,三点一线,拖着那条由于患丝虫病而红肿得像木桶一般的冬瓜腿,在烈日下艰难地蹒跚而行!他像在“赎罪”一般,在我背水一战的当口奋力“支前”,抱瓦罐悄悄而来,又提空罐匆匆而去。望着他丛生的白发和苍老的背影,我感到自己如不拼死一搏真该天诛地灭。
那年,我终于挤上了最末一班车,父亲长年不见笑容的脸忽地变成一朵盛开的菊花。真悬乎,第二年,像我这样已婚的“老三届”就不准报考了,多亏父亲,不是他,我险些与平生唯一的一次圆大学梦的机遇失之交臂!若是那样,我会痛悔终生。我12年的长长心愿,父亲总算帮我圆满了结了,而那个为儿子带来命运敲门声的人,那个为儿子送一罐罐融进浓浓舔犊之情的鸽子汤的人,那个为筹办儿子上学的请客筵席整个暑假乐滋滋地去塘头堰尾捞鱼捞虾的人,却没有等到儿子大学毕业,就匆匆撒手而去了……我怎么也想不到,竟来不及报答望子成龙的父亲!
父亲,无愧于后人,尽管他曾给我的生命带来过阴影,但在我人生的紧要处,毕竟是他果断地促成了我柳暗花明的转折!父亲已走了18个春秋了,那份他在振奋人心的字行下划了波浪线的报纸呢?那只被他的热汗一层层淋沐过的普通的瓦罐呢?可惜都没有留下,回首往事,我心中徒留对父亲无法言述的愧疚、感激和怀念。